世界语学概论 第一章

第一章 导论

1.1 世界语是什么样的语言

世界语(Esperanto)是什么样的一种语言?它在世界上各语言中处于什么地位?

我们知道,无论从历史上说还是从社会学上说,它都是独一无二的。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它是独一无二的语言,因为它是由一个人的倡导而发起的;它的独特之处还在于,这一创造并不象为数众多的国际共同语方案那样一诞生就夭折——它活下来了,开花结果了,它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语言、一个发挥着正常作用的语言。这个发展在人类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世界语也是独一无二的语言:说它独特,是因为它被一个语言社群说着、用着——这个语言社群散居在世界上广大的地区里,但是其内部有一种团结的力量,有一种对世界语和表现在世界语中的价值的忠诚信仰。

不过,本书不来论述这种国际语的这些外部特点。本书的宗旨在于观察该语言的内部特点,用语言学的眼光来考察它,按照现代语言学的标准和方法把它作为一种语言来描写。同时,我们要把它放在人们对于表现人类能力的这个东西之一般了解、以及对于各种人类语言之特定了解的范围内,即放在人们认为一切人类语言所普遍具备的那些特点的范围内,来进行研究。

1.2 语言理论的演变

语言共性(普遍现象)问题,近十年到十五年来在语言学家中间激起了极大的兴趣。这得部分地归因于所谓转换(或生成)语法的创始人诺姆·乔姆斯基的思想影响。[1]根据他的说法,各种人类语言所共有的语言共性很可能是我们的天赋的一部分。儿童在获得他的第一语言时并不需要学习这个东西,因为他已经懂得了它——正如他懂得呼吸,或者懂得保持身体平衡以便走路时不会摔倒一样。他只需要学习这种语言中特有的那些东西;而他是在这种语言环境中长大的,他当然习得这种语言,即学会自己的父母语。

天真的人们总以为自己的习惯、信仰和思维方式大多是全人类共有的:它们是标准的、合理的、而且不用说只是很平常的东西。我们小时候会想:我们自己从周围的人那儿听到的那种话,是全人类都说的、也都听得懂的;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语言方面,一如在其他事情上,人类是极不统一的。

当人们想到要科学地研究一点东西的时候,开头还可能染上幼稚病。欧洲最初一批具有科学精神的语言学家在看到世界上存在各不相同的语言时就相信:他们自己掌握的或推崇的语言——拉丁语,或许还有希伯来语——是完美无缺的。一种的语言观占据了统治地位。如果有人在某个语言里发现了和拉丁语不同的语法特点,他总爱作出这样的判断:这是“原始”(或者相反,是“蜕化”)的表现。例如,由于拉丁语的名词和动词具有复杂的熔合屈折系统,因此熔合屈折应该受到赞赏;而简单的粘合词语结构[2]则应该被看成是原始思维方法的标志,用这种方法只能具体地思想,不能进行抽象的推理。

可以说,在欧洲语言学界,这种态度从十九世纪一直到1925年前后都居于统治地位。后来,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个时期,对于非印欧语言的广泛而认真的研究(美国对美洲印第安人本地语言的研究,欧洲对当时亚非殖民地本地语言的研究)的成效开始产生了影响,语言研究中盛行着一种真正的经验主义——我们可以称之为。对于每一种新发现的语言,人们应该完全不带成见地去着手研究它,准备按照它本来的面貌和特点去分析和描写它,而不把属于别的语言的范畴强加于它——这样一种理论已经广为传播。这种态度比民族中心论有用得多。在纽约、伦敦、巴黎和布拉格都出现了一整群认真地、甚至狂热地研究极不相同的语言的人。人们陆续发现了好些事实,比方说,世界上有多少不见于欧洲语言的各种各样的语音……有多少语法范畴,多少格的系统、时的系统,多少种句子结构和词语结构……人类世界观有多少结构化差异体现于不同的词汇和语义系统之中。

而现在,约从1960年起,语言学进入了第三个阶段,采取了第三种即科学的态度,我们可以称之为。它是以提出假设并努力证实或批驳这些假设为特点的。据我的看法,这一阶段的首要人物有两个。一个是乔姆斯基,他的开山之作《句法结构》发表于1957年,从1960年起(如上所述)真正开始摧毁着前此在美国语言学界占据统治地位的学派(后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3])的基础。另一个首要人物是约瑟夫·格林伯格,[4]他的论文《语言形态类型学的计量方法》发表于1960年。(本书第三章大部分是受此文启发而作的。)三年后,出版了《语言的普遍现象》,此书由格林伯格编辑,他自己也撰写了其中几个重要部分。(本书其余各章多有受这一著作启发之处。)

[1] 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和哲学系教授。著有《句法结构》、《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支配和约束》等书。——译注。

[2] 词语结构,根据费尔谷逊(C. A. Ferguson)在《人类语言的普遍现象》一书第三卷导言中的定义,包括:1. 词的范畴(基本的语法范畴:词类;次要的语法范畴:性、数、格、时、体等);2. 词的内部结构(形、音、义);3. 词的外部关系(词和词的搭配;重迭,双声迭韵、拟声、文字游戏、黑话等“构词法和句法的中间地带”);4. 词汇化加工(义素的分合等)。——译注。

[3] 描写语言学(研究共时语言现象)有许多流派。其中结构主义学派形成于二十至三十年代。结构派又分为布拉格学派(功能主义学派)、哥本哈根学派(语符学派)和美国描写语言学派(包括观念主义派和机械主义派)。布龙菲尔德(L. Bloomfield,1887–1949)是机械主义一派的奠基者。追随他的一群语言学家建立了一个全面而完整的体系,就是后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它在三十至五十年代的美国语言学界占了主导地位。而美国派的影响常大于欧洲派,结果人们提到结构主义时差不多都指美国派,竟至使人有一种印象:描写语言学=结构主义=机械主义。——译注。

[4] 格林伯格(Joseph H. Greenberg,1915– ),美国斯坦福大学语言学与人类学教授,非洲语言专家。——译注。

1.3 语言的共性

许多可以想象到的、从逻辑上说来十分简单的语法手段,在人类语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例如,通过颠倒句子中所有单词的次序来把陈述句改为疑问句,该是很方便的。这样,假定(1a)是陈述句,(1b)就是相应的疑问句:

1a- La hundo vidis la katon, kiu sidis trankvile sub arbo.
那狗看见了安静地坐在树下的猫。
1b- *Arbo sub trankvile sidis kiu, katon la vidis hundo la?
‘树下安静地坐(它)猫(那)看见狗那?’

然而人们从来没有发现过一种语言具备这条规则。(放在前面的星号表示,后面的形式是不合语法的。)我们事实上所见到的构成疑问句的手段是各式各样的,有许多是非常复杂的:有些语言在前面放一个助词,如世界语的 ĉu;另一些语言则把这类助词放在后面,如日语的“か”(ka)和祖鲁语的 nâ;许多语言用非常复杂的词序颠倒法,即颠倒主语和谓语(或谓语的一部分)的位置,如英语、法语、德语;还有一些语言把动词一边肯定一边否定地说出来,如汉语,或者仅仅改变语调(句子的旋律),如西班牙语、希腊语。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语言把句子里的词逐个顺次颠倒。

乔姆斯基假定,这种句法规则在人类语言中一般说来是不可能的,或者(用他的话)说,在“自然语言”中是不可能的;虽然它作为一条句法规则,对“人工语言”即机器(或计算机)语言来说是完全可能的,并且是十分简单的。(我们可以顺便注意一个有趣的事实:世界语完全符合乔姆斯基所定下的“自然语言”的标准——但可惜仍然有人给世界语戴上“人造”的帽子。)

乔姆斯基给语言学提出了新的目标:说明“自然语言”即“可能的人类语言”这个概念的实质。我们在为这一目标而努力时,是假定有语言共性存在的。我们注意到,世界语完全符合“可能的人类语言”的标准,这当然是不足为奇的事。[1]

格林伯格在其论文《与有意义成分之次序相关的一些语法普遍现象》(上面提到的《语言的普遍现象》一书的第五章)中,提出了不少于45项可以考虑的普遍现象。这里举3项为例。第一个普遍现象(格林伯格单子上的第32项):“如果某个语言有性的范畴,它也非有数的范畴不可。”换言之,即存在着既有语法的性又有语法的数的语言——例如意大利语有两种性(阳性和阴性)和两种数(单数和复数);存在着这两个范畴都没有的语言——如日语,其名词既不能表示性又不能表示数;也存在着有语法的数但无语法的性的语言——如英语、世界语。但是不存在(普遍地不存在)有性的区别而无数的区别的语言。

第二个普遍现象(格林伯格的第39项)是:“在既有数的形位又有格的形位——而且如果二者都居于名词词干之后或居于名词词干之前——的情况下,数的标记几乎总是位于名词词干和格的标记之间。”因此可以说,在既有数(复数)又有格(对格)的词尾的世界语中,按通例非常可能把复数的标记放在词干和对格的标记之间。而事实正是这样:hom/j/n[录入者注1](“人”,复数,对格)。

第三个普遍现象(格林伯格的第25项):“如果代词宾语(必须)跟在动词后面,名词宾语也同样跟在动词后面。”这样说来,(2a)(2b)(2c)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2d)是不可能的:

2a- 代词宾语和名词宾语都在动词之前,(例如:日语)
2b- 代词宾语和名词宾语都在动词之后。(例如:英语)
2c- 代词宾语在动词之前,但名词宾语在动词之后。(例如:西班牙语)
2d- 代词宾语在动词之后,但名词宾语在动词之前。(例缺)

近来的一些研究试图为这些普遍现象找出根本的理由(参见 Sanders 1975)。

[1] 见桑德斯(Sanders,1975年:391页):“人类语言或自然语言是一个音义配对的无穷集,它可以被人类某一社会的成员用于人类交际的目的……”由于存在着一群有效地使用世界语进行人类交际的人,那么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根据桑德斯的定义,世界语是自然语言。——原注。

[录入者注1] 拼写错误。应为 homo/j/n。

1.4 类型的划分

给世界上的语言分类可以根据两个不同的基准。这样就有两种语言分类法:(或

谱系学分类的目标是把语言按其历史上的亲缘关系分门别类。如果能说明两种语言出自早些时候的同一种语言,人们就把这两种语言称为亲属语言。在这个意义上的亲属语言,可以拿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罗马尼亚语做例子。因为所有这些语言都是从拉丁语演变而来的,这已经为大量的事实所证明。它们是拉丁语的“子女”。我们给它们取了一个合适的名称:拉丁族语言。人们以同样的方式认可了日耳曼、斯拉夫、凯尔特、雅利安诸语言;而且因为所有这些语族的更远的亲缘关系,认为这些语族都是印欧语系的成员。[1]世界上其他的语系有:芬兰-乌戈尔语系、闪米特语系、[2]班图语系[3]、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等等。

另一种语言分类是类型学分类。在类型学分类中,人们试图根据结构特点把语言分门别类,而不考虑历史上的亲缘关系。这些结构特点可以见于音理学和音系学(即见于读音),或见于形态学(即见于词语结构),或见于句法学(即见于句子结构)。甚至可以设想以语义学(即以意义)为基础的类型学。最著名的类型学分类是形态学分类:这就是把语言分为三个类型(孤立语、粘合语、熔合语)。我们将在第三章讨论这个问题。

[1] 雅利安语言,此处按现在通用的意义指印度语族。有时人们用这个术语指印度-伊朗语族。过去更有人用以指印欧语系。——译注。

[2] 又称为乌拉尔语系芬兰乌戈尔语族,亚非语系闪米特语族。——译注。

[3] 班图语系是旧来的叫法。按格林伯格的分类,班图诸语言隶属于尼日尔-科尔多凡语系尼日尔-刚果语族(也有人另称尼日尔-刚果语系)贝努埃-刚果语支。然则班图诸语言甚至不能称为一个语族。——译注。

第一章 参考材料

1.1 外部特点:Lapenna 1950,第三章。

1.2 Greenberg 1974,第三章。

1.3 Greenberg 1963,第五章;Sanders 1975;Lindstedt 1976。

1.4 谱系学分类. Collinson 1927:82–92。

关于世界语在语言类型学中的地位,又见 Brozović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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